7.
三年前的某一天。
克里斯打了个哈欠，走进了房间，托马斯觉得有点奇怪。
大哥这几个白天都跟往常一样，跟父亲一起出去，跟自己和米歇尔一起学习，但是到了晚上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，不知道在做什么，刚开始以为他只是在忙工作，但是最近，他好像有些睡眠不足，父亲看上去都比他精神，这太奇怪了。
托马斯用拇指和食指捏着下巴，眉头皱得紧紧的。
“该不会……有什么好玩的东西不告诉我吧……”
托马斯打算今晚就去探个究竟。
晚上九点，托马斯借着月光，猫着腰蹑手蹑脚地走到后院，那里有一个小花园，他来到克里斯房间的那扇窗户下面，一脚踩上白色的窗框，做贼心虚地回头看了看，确认没有被仆人们发现，他才继续爬了上去。
克里斯的房间里亮着微弱的灯光，从窗户看去，他只开了一盏台灯，坐在那里，不知道在忙些什么，托马斯双手攀到窗户上，左脚用力一蹬，稳稳地跳进了房间里。
厚实的地毯让他的动静不显得过大，克里斯没有注意到这边。托马斯一步一步地朝他靠近，在离克里斯不到一米的时候，他听到了金属碰撞的声音，与此同时，克里斯似乎松了一口气，好像完成了一个很艰巨的任务一样。
托马斯更好奇了，他印象中的大哥，是温柔而强大的，既有与父亲非常相似的威严，对自己和米歇尔又那样亲密，他作为阿克雷德家的继承人，托马斯和米歇尔都是心服口服，是什么事情，让他心目中如此强大的哥哥，露出困惑的表情呢？
托马斯坏笑了一下，他身处双手，想在下一刻吓唬一下克里斯。
谁知道在快要碰到克里斯的时候，突然一个手刀招呼到自己的面前，洗礼自己的，是克里斯冷酷无情的眼神，托马斯愣住了。
他与父亲出去做什么事，即使米歇尔不知道，但是托马斯都心知肚明，只是他没有想到，克里斯的动作居然这么快，前一秒还松懈的他，居然能马上朝未知的后方集中注意力，他除了惊讶的同时，不由得又多了几分敬意。
克里斯看到对方是托马斯，马上收回了手，为了稳住身体，左手扶住了椅子，依旧保持着原有的坐姿，平静地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。
“怎么是你啊……我还以为是入侵者呢……”
托马斯咽了口唾沫，没有回答他。克里斯似乎猜到了他在想什么，对他笑了笑，恢复到了平常时跟他们相处的样子。
“怎么突然跑到我的房间里？”
“你……最近都在干些什么呀？……不会是瞒着父亲在干什么事吧？”
克里斯瞄了他一眼，揣测着要怎么回答他，眼尖的托马斯看到克里斯没来得及收拾的书桌上，推放着很凌乱的零件，还有一些工具，他有些纳闷，但他马上就被桌子中间的东西吸引了。
那是一个及其精致的项链，他收到过父母的礼物，在生日宴会上也受到过许多贵重的礼物，饰品类的东西，没有哪一个比得上这个项链，上面花纹的一笔一划，都是手工雕刻的，旁边的碎屑就可以正明，这么高难度的做工，又是出现在克里斯的桌面上。
难道这是他自己亲手刻的？
IV非常喜欢这个精致的小东西，他兴致一上来，就要伸手去拿，克里斯眼疾手快地把它抢了过来，碰都不让他碰。
“喂！让我看看怎么了！”
“不行！”
托马斯又开始耍他的少爷脾气，克里斯竖起食指在他的面前点了一下，神情冷峻地看着他，托马斯一下就怂了，他知道，克里斯只有在训斥他们的时候，才会有这个动作。
“你平时怎么任性，我都可以不计较，但是只有这个东西，你不可以拿去玩，明白没有？”
“……知道了……但是你给我看看嘛！”
托马斯趁他没注意，抢过了他手里的项链，拇指轻触到项链的表面除了繁琐的花纹之外，好像还刻着什么字，托马斯摊开手，上面刻着两个字母。
“V……K？……这是什么啊？”
“够了啊。”
克里斯把项链夺了回来，生怕他弄坏了似的，托马斯还是摸不着头脑，不过，他好像隐约记得，他们兄弟之间的代号，弟弟是III，自己是IV，克里斯就是V，他的怀表上还有IV的字样呢。
但是……那个K……指的是谁？
托马斯突然一拍桌子。
“啊！我知道了！哥哥你是不是在追哪个大美女啊！！”
“咳咳……胡说什么呢……”
克里斯敲了一下他的脑袋，原以为能这么蒙混过去，托马斯却一脸坏笑地嗯了一声。
“啊~我知道了，哥哥胆子不小啊……居然对快斗……”
“你读书的时候怎么没那么聪明呢？”
“你说什么！！”
托马斯说着就要跟克里斯打起来，对方马上摆摆手，轻而易举地挡下了他的攻击。他叹了口气，用有些央求的口吻对托马斯说道：
“这件事只有你知道，请一定对快斗保密哦。”
“为什么要保密？你都是要送给他的……”
“我不是指这个。”
快斗打开礼物盒，目不转睛地看着盒子里的项链。
“生日快乐，快斗，这是我托人订做的，希望你会喜欢。”
“……这，很贵重吧？”
“生日一年一次，比较难得。”
克里斯微笑着，突然被父亲叫去，在他转身的那一瞬，快斗看到了他手指上的绷带，虽然很不显眼，他也极力隐藏了，另一只手一直放在口袋里，快斗微笑着看着那条项链，坠子可以打开，中间是空的。快斗突然想到了什么，跑上了楼。
这天，阿克雷德家来天城家做客。托马斯随处乱逛着，他发现快斗在院子的凉亭处坐着，似乎是在小憩，他悠闲地拿出那条项链，打开来看，托马斯有些好奇地走到他身后，他看到那条坠子中，是克里斯的肖像，那个尚未成熟，扎着辫子的克里斯，温柔地笑着。快斗看着坠子，也笑了。
“哦~原来这个是这么用的啊！”
“啊！托马斯！你什么时候过来的！”
“刚才。”
托马斯一脸淡定地回答道，快斗有些不好意思地把项链收起来，整了整衣服。
“走吧，回去客厅。”
走了几步，快斗突然停下来，回头看着托马斯。
“对了，刚才看到的，请对克里斯保密。”
不管是打架还是读书，都有很多把柄抓在这个少爷的手上的托马斯，只能默默点了点头。
平静而幸福的日子，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星期，两个家族就相继沦陷，幸福犹如易碎品，在这场战斗中，被摧毁得一点都不剩下。
8.
深夜，死寂一片。
他倚靠在窗边，双眼无神地望向窗外，回忆着这一切，记忆的碎片有些凌乱，模糊不清，却又非常真实。那是的确存在过的最美好的记忆，美好到像是一个梦，只要醒来，就会回到残酷的现实中。
自己对他的伤害是不可磨灭的，三年以来煎熬而痛苦的回忆萦绕在他的脑海中，他稳了稳身体，紧皱眉头，深吸一口气，意识之中有什么东西在压迫着，额前的纹章散发出的光芒越来越淡，几分钟之后就消失不见了。
他不知道还能抑制这个力量多久，但是他还不能倒下。
突然，楼下传来破门而入的声音，紧接着，楼梯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，由远及近，然后他听到了那声，他以为这辈子再也听不到的呼唤。
“克里斯！”
克里斯背对着他，瞪大了眼睛，双手握拳，指甲陷进皮肉之中，刺激着感官，他不明白，始终不明白。
为什么……
为什么还要回来？
“克里斯……跟我……一起走吧。”
“……”
“我们真的错了……不能再这样下去，阳斗也不想看到你这样……所以……”
克里斯慢慢地转过身，面无表情地看着快斗，刚才还平静如水的眸子里，犹如被冻结的湖，寒冷透彻，深不见底。
“你还敢回来？”
“克里斯……不要再这样了，如果是你……你一定……”
话还没说完，脖子上传来一阵压迫感，指甲抠进细嫩的脖颈处，闭塞的气管呼吸不到任何空气，快斗的表情很痛苦，他抓住克里斯掐着自己脖子的手腕。
“你想知道我是怎么处理背叛者的么？”
克里斯就这么抓着快斗的脖子，把他拖进房间里，粗暴地甩在地板上。快斗的后背磕到地毯上，一阵钝痛传来，但是他并没有放弃，他挣扎着爬起来，却感觉到身体一重，抬头一看，克里斯骑在他身上，把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，双手抓着他的肩膀，意识到他要干什么的快斗有些害怕地看着他。
随即，那份恐惧就转瞬即逝。
“你是不是以为，你用这种方式就可以把我留下？”
快斗没有回答，他看着克里斯的眼睛，试图找出那被埋藏在黑暗之下的，纯净的灵魂，然而，那片黑暗却越来越大。
“好好地记住这一切，这就是你的结局，作为背叛者的你，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。”
一向毫无反应，或是已经放弃的了快斗，此时却奋力地挣扎着，一直都没有放弃，身体已经被摧残得不成样子，身上的伤口折磨着他，也比不上手背上伤口的疼痛，最后的最后，他还是没能阻止他。
快斗已经不记得过去了多久，他的意识开始模糊，单薄的衣物抵不住严寒，冷风像刀子一样划过带着旧伤的皮肤，身体上的痛楚，也无法让他保持清醒。
克里斯看着失去意识的快斗，视线停留在对方的手背上，那个伤痕，虽然已经用纹章之力治愈，痕迹却永远留在了那里，克里斯伸出手，想要去触碰它。
走廊里传来动静，克里斯直接收回了手。他最后看了快斗一眼，消失在黑暗之中。
最后的最后，他还是没有像以前一样，握住快斗的手。因为自己早就没有那个资格了，他离开，对他来说是最好的选择。
克里斯来到父亲的房间，在一处不起眼的地方，有一副挂画，他拨动了旁边的一个小零件，隐藏在墙上的暗格被打开，他走了进去。
暗室里只有一个石桌，上面放着一个面具，那是父亲去世的时候，留在他身边的，面具中间有一道很深的裂缝，克里斯抚摸着那道裂痕，思绪又回到了，那个改变他们命运的残酷的夜晚。
——三年前。
血泊中躺着一个中年人，附近都是敌人的尸体，克里斯冲上去抱起托隆，浅色的裤子和深色的马甲上，都染上了父亲的血，克里斯很害怕，从小的教育和针对突然情况的训练下长大的他，拼命地稳住自己的情绪，他冷静下来，他不能崩溃。
托隆的左眼都是血迹，他突然动了动。
“父亲！我现在马上救您。”
“克里斯，别动。”
托隆摇了摇头，继承力量的仪式马上就要结束了，他的眼神却满是悲伤。在继承纹章之力时需要集中注意力，稍微有一点偏差都不行，等到一切都结束之后，克里斯马上跑到托隆身边，他探了探托隆的鼻息，手掌贴在胸膛附近，还能感觉到微弱的心跳。克里斯很快就镇定下来，父亲可能还有救……
“孩子，对不起……”
“父亲？……您为什么要道歉？？”
“我没有多少时间了……你要认真的听我说……
托隆的气息越来越微弱。
“这份力量……虽然强大，但是也是令人畏惧的存在……阿克雷德研究了多年的纹章之力，是有弊端的……能避免这个弊端的，只有阿克雷德家特制的面具……然而……”
托隆抚摸着克里斯的脸，摇了摇头，浑浊的泪水顺势而下，克里斯看到，托隆身旁有一些白色的碎片。
“面具已经碎了……已经没有抑制这个力量的方法了……本来这份力量应该是你们三人继承的……托马斯和米歇尔还小……他们还不能承受这个力量……”
托隆咽下最后一口气，放不下心的眼神中，是克里斯近乎绝望的神情。
不能让家人承受痛苦，自己现在已经是家主了，不管怎么样，他都要守护住这里。
他在那一刻，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结局。
他知道终有一天他会被纹章之力所反噬，在那之前，他必须把一切都做好。纹章之力强大几乎超越了他的对这个力量的了解，比他想象中地更为方便。
只是，快斗还是没有离开。
那么，就让他彻底死心吧。
昏暗的房间内，有一束微弱的灯光，笔尖在信纸最后一处落款，深色的墨迹书写着他最后的愿望，完成这些，他的使命也就完成了。
克里斯把笔放进墨盒里，把信纸整齐地叠起来，准备放入信封的时候，突然停下了手。
身体犹如被电击一般，每一个细胞都不安分，骨髓深处，有什么东西在融化一样，忽冷忽热，时轻时重，反噬的滋味并不好受，它会用世间所有最残酷的方法去折磨他，一直到死。克里斯颤抖着抹去了额前的冷汗，他再次把信整理好，装到信封里，走出房间，来到地下室。
被纹章之力所控制的孩子们，都在地下室的最深处，快斗之前所看到的空无一物的地下室，只是一个幌子，克里斯把信放在门口，信上有家徽，为了获得自由，他们必须做个交换，直到实现愿望为止，即使自己不复存在，纹章之力也会残留在他们身上，无论如何，他们都要履行职责。
布置好了一切，克里斯在地下室的门口站了好一会儿，才朝另一个方向走去。
他来到位于主卧的次卧，走了进去，房间里，阳斗安静地躺在床上。克里斯走上前去，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方，阳斗的身体发出银色的光芒，克里斯体内的力量正转为某种未知的物质，源源不断地输送到阳斗的身体中。
克里斯这么做已经很久了，自从他发现这份力量还能挽救一个人的时候，他才真的体会到这份力量的强大。
不过，不管这份力量如何使用，用在何处，克里斯也逃脱不了被反噬的命运，这就是代价。
只要输送完这最后的力量，阳斗就可以像普通的孩子一样，去看他一直想看的外面的世界了。
本想做完这一切就悄声无息地离开，没想到在输送完成的时候，阳斗却睁开了眼睛。克里斯楞了一下，措不及防地跟阳斗对视，可能是因为力量与身体的冲突还没达到平衡，所以阳斗醒了过来。
阳斗看到是克里斯，开心地笑了。三个人之中，或许只有阳斗还保持着那份纯粹。
“克里斯……哥哥……你来看我了？……”
阳斗朝对方伸出了手，克里斯犹豫了一下，握住了它。
“身体还有哪里难受么？”
阳斗牵动起嘴角，笑得不是很精神，摇了摇头，似乎看到克里斯很开心，但是有没有太大的力气动弹。
“那就好。”
“……哥哥呢？”
握住阳斗的那只手紧了紧，克里斯低下了头，通过肢体的接触，阳斗突然有种不安的感觉，而下一瞬，克里斯双手包裹住了那份稚嫩，回应他的，还是记忆中跟快斗一样纯粹的笑。
“你很快就会见到他的，他为了你，为了天城家，一直都很努力，他变得很强大，一直都在守护着你，所以……你一定很快就能见到他的，等你病好了，他会带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。”
阳斗眨了眨眼，也笑了，他点点头。
“嗯……哥哥……一起……克里斯哥哥……也一起……”
听到这里，克里斯回避了阳斗的目光，他放开了阳斗的手，失去温暖的手接触到湿冷的空气，让阳斗心中不安的感觉加重了，他有些疑惑，主动回握住克里斯，这次，克里斯没有挣脱，只是双眼无神，没有任何生气。
“我可能不能陪你了，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……”
“可是……你不在，我要怎么找到哥哥？……”
克里斯笑了，他抚摸着阳斗的头。
“放心……会有很多很多的人……陪着你……”
阳斗模糊的视线中，最后留下的，是萧条的背影，独自一人，消失在黑暗中。
一切都准备就绪。
这一切的一切，应该由自己画上句号。
苍蓝色的月光洒进大厅，昔日热闹非凡的场所，如今却安静地仿佛无人存在过，去世的血亲遗留下来的手镯碎片，安静地躺在一旁的石桌上，他还记得父母的温暖，还记得弟弟们的欢声笑语，还记得，那个走进他的世界中，耀眼夺目的少年。
他想让他的家人，还有他所爱的人，好好地活着。
银白色的纹章散发出耀眼的光芒，他已经抑制不住这份力量，周围的一切犹如白昼一般，晃得人睁不开眼睛，剧烈的心跳声让人眩晕，包裹着他的身体的光芒，却不是照耀世间的光辉，他的生命慢慢流逝之时，银色的光芒就越发夺目。他猛地抬起头，束发的丝带被突破而出的力量划断，过长的银发散落而下，纹章再也不受控制，脱离地心引力直入云霄，四周轰鸣而起，破碎的瓦砾之间，他依旧站着，闭上了双眼。
头顶上方，被染黑的图腾正从他的身体中汲取着什么，他却没有任何痛苦。
这一切，就要结束了。
这是他所期待的结局，谁都改变不了的。